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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很懒,一点灾祸都没带走

礼物

纯个人魂学理解,不允许抬杠,不然就是你来你来。


我应该已经死了很久了,久到甚至千百年之前。

但是,时间就此停滞,就在那个至高无上的存在陷入沉睡的时刻开始,整个环印城,甚至连同周边的聚居地,都停滞了。这里说起的停滞,不是绝对意义上的静止,因为,停滞中的生物是动态的,生物,人,都在活动,濡湿的人形四处摇曳,蒙蔽双眼的骑士依然站在教堂前的废墟中巡逻,铠甲伴随着他们行走的动作,摩擦出清脆的金属响声。从上面,时不时坠落,生物或者庞大的建筑,就落在这聚集地中,慢慢与周遭融为一体。

这是从什么时间开始的呢,什么时候,这里还不是这般残垣断壁的时候,还是更早的时候,与龙的战争之后?或许吧,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环形的城,从最开始建成,就是一座监牢。


我是从外面来的,并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其实,说是停滞,这座死城,却并非彻底封闭隔绝,偶尔,我也会见到,寻到这的人,觊觎神的不死人,或者是,火即将熄灭的时候的,叫做灰烬的东西,神色匆匆,被眼前的颓圮的废墟震慑,异或听信了谗言,妄图从深渊种找寻力量和真理,而那些人,被称为哈兰德骑士团,只不过,他们大都忘记了自己是谁,或者说,从他们身上早已再看不到往昔的影子。

不过,我也没有什么不同,我也仿佛不记得我到底是谁,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或者说,为什么逃到了这里。巡礼者,是不死人,或一位灰烬对我的称呼,久而久之,我也这么称呼自己。其实,环印城以前的所有记忆,仿佛被吞噬了,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画面。我不记得我是谁,我故土的样子,为什么会背着这么沉重的盖子,又为什么会来到环印城,但是,我记得,这里以前,好像叫做,乌拉席露。

关于这段记忆,总是感觉似乎不是我自己的,我以前就听当地的老人说起过,曾经的黄金古国,我甚至在恍惚间仿佛见到过,阴郁虚幻的女神雕像。但是,也许这些并不是有人说起的,而是,我似乎原本就知道的事情。那么,既然原本也无从考证,那我尝试着,从那个最古老的年代开始讲起吧。


很久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叫做乌拉席露的魔法国度,国王与神一起参与了对古龙的讨伐进而分得了战利品,光之神葛温的灵魂。但是神却不愿意分享火焰,于是,借由国王接触了深渊,解放了神所无法控制的力量为理由,杀掉了国王。事情,却并没有就此结束,沾染了力量的国王死而不僵,于是神派出了骑士去讨伐,狼,蜂和鹰。三个人貌合神离,狼骑士亚尔特留斯战败,并被侵蚀控制,成为了深渊力量的奴隶,也有种说法,亚尔特留斯在面对着同僚以及恋人的隔岸观火彻底寒了心,进而投靠了黑暗,与深渊定契。至于另外的两个人,一个在墓前跪着祈祷,另一个则躲在塔楼中不愿见人。他们活了下来,却也再没有返回神都。

随着时间的推移,乌拉席露就此没落,黄金魔法从此几近失传,而神的灵魂,则被过继给了小隆德的国王们,这就是下一个时代的故事,我存在的那个时代。人,天生便追逐黑暗,小隆德的王也并未逃开这诅咒,于是,为了惩罚背弃光明的国王们,也为了阻止深渊的蔓延,神毫无顾忌地水淹了小隆德城,无数的冤魂和尸骨就葬身在这已然变质浑浊的死水之下。

剩下的,活着的一部分人类,被关在了称之为环印城的监牢中,而这座监牢,坐落在乌拉席露的尸骸之上,或许人早已遗忘了黄金国度的魔法,也遗忘了小隆德的废墟中无数的,被水泡的发亮的骷髅,他们欣然地接受着,神所赠与的礼物,那么,时间就从那一天开始。


那时,像其他人一样,我站在街市上。街道两侧围满了好奇的人,男女老幼,人们都在翘首张望着,传说神赐予了环印城的国王们王冠,灵魂,以及自己的幺女作为礼物。而此刻,光之王的幺女,费莲诺尔公主的轿辇,缓缓的接近这边,直到亲眼所见,我感受到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利刃在喉,令人不敢直视。

前面是严阵以待的士兵,有环印城的骑士,更多的是或许从神的国度而来的,高大威严的披甲骑士,举盾持戟浩浩荡荡,脚步整齐的仿佛没有生命被什么操控了一样,无声而耀武扬威,整齐划一的军队看不到尽头。

士兵们铠甲的摩擦声和脚步声过后,是更加沉重的脚步声,甚至感觉地面都随之震动。穿着长袍的巨人佝偻着身子,将头顶的高度低于公主的轿辇。身后跟着的巨人奴隶,用肩膀扛起硕大无朋的轿辇,稳步前行。轿辇悬于空中,比周围的民房还高出几尺,白色的帷帐将神的面容遮挡,或者说,这个高度,如果没有仰着脖子张望,连神的身形都难以窥见。但是,周围的人,纷纷跪下,低下头,几乎低到尘埃里。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看。

我也一样,我至今仍记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即使时隔那么久,回想仍也清晰可见。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威严,对未知的至高存在的恐惧,对绝对权力的臣服。如果不是亲身感受,我甚至很难用语言描述这种窒息般的压迫感,所有的好奇心被残杀殆尽,只剩下一分一秒,屏住呼吸等待着时间缓慢地流逝。

轿辇走远,我才敢稍稍抬头,我看到了一个身材和我们差不多的女性,就跟在轿辇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看着装不像是士兵倒像是个贵族,华丽的头饰,缀珠的流苏披肩,但是她身后背着一把沉重巨大的戟,看起来更像是人挂在这根武器上。这人脚步轻快,即便是跟随着步幅远大的巨人奴隶,她的步伐也没有丝毫慌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距离跟随着。她的身后跟随着几位贵族打扮的扈从,和她差不多的身材,他们腰间都悬着一个象征身份的圣职媒触,是一个暗银色的铃铛,此刻以弧线型的队伍围绕在那位女性的偏后方,再后面又是大群列队的披甲士兵。

随着轿辇渐远,我稍稍从压迫感中得以释放,并侧头视线跟随着队伍前行,很快,视线的跟随被人群膝行裹挟着,缓慢而沉闷地跟随着列队的士兵向前,但又保持着一个远观的距离,街道的中心被自动让出来,没有一个人跨过,即便这只庞大的队伍已经渐渐远去,也没有一个人步入他们的后尘。

他们的目的地,以公主名讳命名,早已竣工的宏伟教堂。仿佛就在等待着主人,这座教堂坐落在市镇的中心位置,也是最高处,在我刚刚来到环印城的时候,教堂就已经存在了,走过了一众低矮的民房与街区,在陡峭的悬崖边一处至高的位置上,教堂的尖顶就像是利剑般高高直插云霄,而礼拜堂后面,是不允许外人进入的教堂的主体,据说,在教堂的中心位置,藏着一道暗门,径直前行是长长的台阶,忘不见尽头直通云霄之上,那里是费莲诺尔公主的寝宫.我没有见到过,只是听说,有个叫吉姆的小偷溜进去过,并未偷走任何财物,但是单单这经历,便成为这位年轻人吹嘘的资本。

在教堂的门口,国王们跪列两旁。


后来时间停滞的时候,一位年轻的灰烬,不对,以身传火的人应该叫做柴薪,半边脸带着灼伤的女性,她说自己是我的同乡,巡礼者是她对我的称呼。

“你见到过她吗?”女性很年轻,声音带着点稚嫩。她注意到我的视线,拉了拉风帽,将脸上的灼伤遮挡住。

“ 费莲诺尔公主初来环印城的时候,我在场,只不过我从未亲眼见到她。”我回想了一下,回答她。

她来了兴致,追根究底地问。

“我听说,她是作为葛温大王送给人类的礼物而来到的环印城,当时具体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礼物吗?我苦笑了一下,这真的很讽刺。

“大队的士兵,有环印城的骑士,也有公主的扈从亲卫,以及神都亚诺尔隆德的银甲武士,还有巨人,浩浩荡荡,从街区一直行进到费莲诺尔教堂门口,在教堂正门门口,群王分列两边,跪着迎接她的。”

“单膝跪地?”她问。

“不,不是的。是双膝跪地,低头,叩首。”我摇了摇头。


是的,双膝跪地叩首,像当时的我们一样。

轿辇放低,缓缓落地,贵族打扮随行的在后分列两队,随着公主从轿中款款踏出,那个背着长戟的女性单膝跪下,随着盔甲碰撞的声响,两旁列阵的士兵,着长袍的巨人,全数双膝跪倒,手放在胸前。

与描述中的葛温一族一样,费莲诺尔公主身材纤细,着白色丝袍,裙摆埀地,乌黑的黑发披散在身后,高大,庄严。公主微微欠身,行礼,随后缓缓步入教堂,与长袍巨人和抬轿奴隶笨重的脚步声不同,虽然身形巨大,但她走路轻飘飘的,不带一丝声音。而后是她的亲卫队扈从,国王们,跟随在她的亲信身后,随后教堂巨大的门扉,一点点慢慢关闭,随着吱呀声,和最后的一声低沉的闷响,严丝合缝。士兵们列阵于教堂门口。

这便是我仅有的一次亲眼看到神,现在想还是感觉震撼,甚至喉咙发干。确切说,我再也没有见到过费莲诺尔公主踏出教堂一步。但是她一直在,我能感受的到,在至高之处,云霄之巅的寝宫中,监视着环印城的一切,冰冷地,不带有任何温度。


”费莲诺尔教堂在哪里吗?“脸上带着火疤的柴薪问我。

”往下走,一直往下走,走到最底下没路可走的地方,就是公主的教堂。你要去那边吗?“

想想很讽刺,在一切倾颓天崩地裂时间停滞的时候,曾经无上的费莲诺尔教堂居然沉到了环印城的最底端,原本的至高点,此时此刻无限地接近神痛恨排斥的黑暗与深渊,而导致这一切的,应该说,就是神本身。


自公主驾临,教堂附近的街区实行宵禁,每晚都有环印骑士列队巡逻,金属铠甲碰撞的声音冰冷肃然,扰人清梦。我的邻居吉姆,就是那个偷偷溜进教堂深处的小偷,向我抱怨,说葛温的幺女排场居然大过群王,这些巡夜的骑士令人心生不安。十来岁的男孩子精力旺盛,他还在遗憾在人潮中没有看到葛温幺女的面容。

”我一定要从那个公主的寝宫顺点什么,我之前说去过那里他们都不信,一群不长脑子的蠢货,居然敢看低我。”他骂骂咧咧地埋怨着,语气却带着自豪。我从未将他的话当真,这人嘴里从来就没有什么实话。但是,我却可以理解他被人揭穿后那种懊恼与羞怒。

不久后的清晨,隔壁传来声响,肮脏的贫民区,打斗和叫骂声都非常常见,女性的尖叫声,性交的声音,从墙缝中慢慢渗透,在外听的清楚。但是,我只听到门被粗暴的砸开,然后是盔甲撞击声和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咣“的声响,噪音持续的时间非常短,在我即将清醒的时候,归于沉寂。

在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敲我的门把我叫醒,是隔壁街区的裁缝,神色有些慌乱,他跟我说,吉姆死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去那边偷东西然后的小偷,被打死扔回来了这不是常事嘛?早前不就有个家伙,去上面偷东西,抓住后被砍了双腿熬不过去的死了,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

”他不是被打死,是被处决了。早上被带走,随后那穿袍子的巨人宣读了罪状,即刻处决。“裁缝摸了摸肮脏的围裙,语气有些颤抖。

”偷窃罪的判处不是以财务价值定的么?这小鬼干了票大的?“

”是渎神罪,磔刑处死。就钉在桥对岸石碑那。但是那个巨人说,神是仁慈的,允许他傍晚时分安葬于上面的公墓,免之钉于柱上曝尸野地。“

上面,指的其实是贫民窟街区的另一侧,地势稍高,坐落着华美壮观的石雕庭院,还有漂亮宽敞的民房,以及,于我们之上的人。

我感觉到心惊肉跳,从带走到处死,甚至包括死后的分配,何等迅速利索。我甚至有一阵恍惚,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从群王的年代就开始的,还是更早的小隆德的年代,还是说,人本来就是这样?我佝偻着把自己藏在影子中,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拟态成一个陶罐,与周围融为一体。这是我从未告诉过别人的秘密,我不让任何人知道,就像是蛇断尾时不让人看到它的头。

我从不喜欢当面戳穿,即便从开始我就知道吉姆说谎了,教堂的内部结构并不像他描述的那样,他根本从来都没有进去过。既然没有进去,又何来渎神之罪。只是,就算我知道,我也断不会为他辩护。或者说,从一开始,吉姆吹嘘自己进过教堂开始,他的死就已经是无可逆转的定局。神是仁慈的,许他安葬于豪华的墓园,那里有细致的雕塑和精心修剪的花丛,这对于一个卑贱的小偷来说,算是莫大的恩赐了。但其实,这份慈悲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人看不透,甚至眼热那装饰华美的坟墓,一个卑贱的小偷何德何能死后如此殊荣。

裁缝非常焦躁,在找不见我之后,在屋里踱来踱去。我理解他的担忧,曾经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买过书,几枚锈迹斑斑的硬币,拿走了一卷描写罪业女神血脉延续的书籍。无从考证,单凭流传下来的只言片语,口口相传拼凑并撰写。

早在小隆德的时代,罪业女神蓓尔嘉的信仰贯穿着当时整个小隆德王国,随处可见左手持杖右手着典籍的罪业女神雕像,也许更早的时期,乌拉席露的时代,蓓尔嘉的信仰便已经普及,具体难以追溯。某种意义上说,罪业女神的血脉和葛温大王紧密纠缠,难以割舍。但是,信仰无关于此,于神而言,信仰的意义在于彻底的掌控,从很久以前,葛温就暗自将自己与火焰对等,尽力引导人们将对火焰的崇拜衍生为对神的崇拜,而且绝对不允许似是而非的中立,也就意味着绝对不容许异端的存在。

”所以,费莲诺尔公主会不会也有蓓尔嘉的血脉呢?”裁缝喃喃自语,转身意欲离开。在他迈出门以后,我从他看不到的视线死角现身,否定了他的说法。

“很不幸,并不是。你之前买的书卷没有仔细看完吗?”

我彻底粉碎了他那点卑微的奢望,我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只不过,其实问题根本和血脉没有关系,事关信仰,无关血脉。即便费莲诺尔公主是蓓尔嘉的骨肉,异端信仰也会被清算,对神而言,血亲是他们追求的东西,过分追求血脉的连理最终会导致混乱与畸形,而血脉之间,是没有感情的。

“所以,在之后,你会选择殉教吗?”我问他。

他迟疑着,最终摇了摇头,离开了,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算是否定。


“所以,你想去把沉睡的费莲诺尔公主唤醒吗?人说,唤醒公主,就能得到葛温大王分的那份灵魂,你是想要这个吧?”我问那位被灼烧的灰烬。

“不了,我还是离开吧。”她想了想,转身意欲离开。

“既然传了火,为啥不下去看看呢,看看葛温大王的末路,也看看火的世界最后是上面样子。”

“其实没有,被火焚烧,太痛了,所以放弃了。”她喃喃自语,与我道别,向着环印城相反的方向,离开了,并不理会我的怂恿,我确实希望她一路向下,唤醒长眠的公主,进而终结神对末路的负隅抵抗,也终结这片土地永恒的停滞。

我其实是完全不报希望的,我见到过不少向下的人,觊觎黑暗灵魂,探求深渊的力量和未知的财富。他们信心满满信誓旦旦,最终迷失在永无休止的漩涡中,或成为食粮,被游荡的恶灵撕成碎片。

她是唯一一个选择向上走的人,芙莉德,我记住了她的名字。其实,我能记得所有在聚居地里见到过的人们,他们的名字,但是唯独我想不起我自己的名字。


放弃和妥协,其实是最明智的选择。羞于承认,但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遵守。

有了最初的先例,后面的便接踵而至,很快,不远的又有人被抓走,宣判,千刀万剐。但是,人们狂热着簇拥在刑场周围,观赏这以前从未见过的奇观。

严刑峻法,是秩序的衍生品。而就数这千刀万剐的磔刑,最为蛊惑人心。这是一种极具观赏性的死亡方式,囚犯钉在柱子上,一刀刀剐去皮肉,最后再将肢体扯离,就像从树干折一根树枝。受刑人的痛苦给人群带来恐惧,到达某种临界点的时候,这份恐怖便转化成发自内心的狂热,每割下一块肉,扯下一根四肢,人们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而这一切,都取悦了神。

她从未踏出教堂,但我能感觉到,身处教堂之巅的神祇,她在欣赏着这一切的痛苦与狂热,神是没有表情的,但是,我能想象到她好整以暇闲庭信步,看着脚下那片土地上卑劣的生物,拼命挣扎并狂热地赞颂着神的恩赐,并高呼着神的名号:教堂长费莲诺尔公主。

她一定在看着,我深信不疑,在那么高的地方,环印城里一切都被尽收眼底,或许她喜欢的并不是肮脏血腥的酷刑,也未必是刺破耳膜的尖叫,她只是享受着人,在绝望之下狂热地,加诸于同类身上的残忍。行刑的,并不是那些高大的士兵,也不是她的亲护,而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被剐的,不再是居于贫民窟的泼皮无赖,而是一个上层人,一个参与教堂的建设的工头。他的罪状清晰有理有据,其中包括了,他家后院豪华的雕像,这种砖石与教堂基底一模一样。而这种石料,别的地方都没有。他甚至对这指控无可申辩。

即使刑场距离贫民窟的街区有不少距离,贫民窟的下层人倾巢出动,他们有不少也参与了教堂修建并在这位工头手下做工,剥削在所难免,底层的人们对于和自己一样却高于自己的同类愤恨难平,咬牙切齿。如果说小偷的死他们漠然且麻木,那这位上层工头被处决,简直可以说令人欢欣鼓舞。即便处刑结束,他们也自发地跪在费莲诺尔教堂的门口,整齐地称颂着公主的名讳,直至宵禁。

而这次处刑,因为是环印城的上层贵胄,相对也隆重的多,一位国王和神初到环印城时随行那位背着戟的女性都在场。国王老态龙钟,眼神满是麻木,身边坐着的那位女性,费莲诺尔的骑士希拉,则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她招手换来亲信,耳语了什么。身边的国王则全程像石像一般,仿佛已经死去的尸体,被架着放在了刑场的观礼区。


其实,我心里明白,偷窃石料是一个幌子,他真正的罪行是不便明说的。

几天前的清早,天气湿漉漉的,底层永远潮湿寒冷,那种寒意伴随着水汽和一股发霉腐朽的气味,渗入人的皮肉血骨。有时我就在想,是不是高一点的地方,会更干燥也更温暖。远离肮脏的沼泽与寒冷的地面,更接近太阳。

门被打开,是我没见过的人,一身布袍却挂着武器,我看到了他的腰间象征着身份的暗银色铃铛,默默拟态成一口罐子,藏匿在一众腌菜的坛子中间。

那人在门口对着里面问了两声,在没找到人之后带上门离开。随后,又过了一会,就在我要放松警惕的时候,那人又折返回来,同时带了几个人,就在门口等着。

等待的时间非常漫长,一分一秒都很难熬,他们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像石像一般站在门口,我几乎是数着秒,我猜不透他们找我的目的,但是直觉来者不善。

直到听见门外响起低沉且略带不耐烦的斥责:“不过找一个书籍商人,你们连这都做不好吗?”

“书籍商人失踪了很久了,确定还需要找吗?”

来者没有搭理手下的汇报,挥手遣散他们,径直进屋,在屋里唯一的木椅上坐下。她正是跟随轿边持戟的那位。她缓缓带上门,走进了里屋,漫不经心地用戟刃戳进我身边的一个罐子,然后发力,将罐子震碎。

“我知道您就在旁边。”她的态度非常有礼,用词也很克制,但是刚才的动作却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无奈现出身形,双膝跪下。

”黄金之国几近失传的古老魔法吗?您果然不同寻常。“她浅浅地赞誉着。她说话的声音柔和沉静,甚至有些许神的影子。让人一度怀疑,她不过是侍奉神的仕女。

“我是费莲诺尔公主的骑士希拉。我并不会伤害到您,只是有些事情需要找您确认一下。冒昧打扰,致以歉意。”

她这么说着,却没有让我起身,拉过椅子在我面前坐下,动作温和节制,完全没弄出任何家具碰撞的声音。

“大人,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我低着头,不去直视她的眼睛。

“曾经,有一个上层人找到您这里,向您索求了关于小隆德王国古老的异端信仰的典籍,您还记得吗?”

”大人,我这里只有关于园艺栽培和手艺之类的工具书,从未有过您所说的那种异端邪典,我可能帮不了您。再说,这里是环印城的底层,污水横流,怎么会有上层的贵胄找到这里呢?”

“在那个年代,蓓尔嘉是普遍的信仰,您不需要担心这方面。骑士,以凌弱为耻,我不会这么做,所以,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即可,切勿谗佞。”她似乎早就猜到我会这么回答,也并没有强硬地拆穿我撒的谎,自顾接着讯问。

“那个人,中等身材,身高和我差不多。”

“对。”我想了想,回答她。

“秃头,高眉骨。”

“对。”

“蓝眼。”

“不,碧眼。”我思考着,否定了她。

看得出来,这答案让她满意。

“您的记性很好,最后,离开之前再忠告您一句,小隆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您是否也应该抛弃旧的信仰。您写的那些书籍,将不予追究,请您即刻焚毁。”

我没有回答,无声地跪着,这是一种僵持,也是最无力的反抗。我在等待着,等待着她的利刃穿透我。没有人敢反抗神,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典籍早被我装入封闭的木箱,连同我随身携带着的,蓓尔嘉小雕像,埋于教堂的周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让每一个跪拜神的人,都在臣服于教堂长,赞颂她的恩泽的时候,跪拜那本不应该被遗忘的过去的历史和神明。

“或许信仰应该是自由的,如果没有这些谄媚的邪说,又如何能识破真正的虔诚。我改变主意了,您不必毁掉心血。即使武力可以迫使人下跪,但是也无法彻底抹去信仰,但是,如果信仰不存在了,那又何来禁忌和异端呢?您说对吧。我想我们还会再见。”

她起身离开,在她踏出门之后,确认她和她的随从已然走远。我默默摸出木楔,深深刺入掌心,一遍一遍,直至掌心的被贯穿。罪业女神在上,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没有渎神的勇气,甚至连一句反抗的话都没有勇气说出来。

女骑士没有说错,我是罪业女神蓓尔嘉的信徒,我曾经的国度,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虔诚的蓓尔嘉信徒,甚至可能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残留着罪业女神的血脉,传说,蛇是退化的龙,而我们都是蛇的子嗣。我们享受着所谓的禁忌——黑暗和自由。但即便虔诚的信仰,也并没能给与我,足以反抗的勇气,哪怕简单的拒绝,都做不到。我从未想过背弃信仰,但同时,我没有能力和勇气站出来捍卫,所以我有罪,我甘愿受罚。

我跪下,对着费莲诺尔教堂的方向,也对着被我埋下的罪业女神像和典籍,用那只被穿透的手,持散鞭抽打自己的后背和手臂,散鞭的鞭梢带刃,每一下都足以破开血肉。我握拳,将木楔狠狠抓进手中,对着教堂的方向,一下一下捶击着地面,这是无声的亵渎,也是最虔诚的献祭,我所信仰的神,和我被迫信仰的神。


公开处刑带来的刺激与狂热会持续很长时间,而看那些原本趾高气昂的人,变为枯骨和碎肉,有什么事能比这更让人欣慰的呢?人群还沉浸在上层人被处决的喜悦时,没有人注意到,异端密教的组织在一点点悄无声息的消失。蓓尔嘉的教堂渐渐不再有人,宣讲台早已蒙上了灰尘,我想趁夜去打扫一下,看到巡逻的环印骑士,终没有踏出那一步。那些教徒消失了,或者说,不是人被秘密处死的消失,他们很多在消失了一段时间后完好无损的回来,绝口不提曾经的信仰。

这些人中,不出所料就有那位裁缝,只是他没有再回来。正当我以为他已经死了并被扔在哪个肮脏发臭的水沟时,有几个人走到了他的旧住处,搬出了他的东西。然后,我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穷酸相,打扮的像个贵族,搬东西的人是他的随从。他整个人比之前高了一截,背不驼了,也少了之前说话畏畏缩缩的态度。

”巡礼者,你好,好久不见。“他跟我打招呼,有点拿腔拿调。

”你要搬家了吗?”

“是啊,我要搬到上面去了。赫弗莱特大人已经批准了我加入教堂之枪的申请。”

他在炫耀,其实,在女骑士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他是怎样获得的如此殊荣。教堂之枪,在罪业女神的教派分崩离析之后,如同雨后春笋一样悄然崛起的军事组织,直属于教堂长费莲诺尔。我看到裁缝的古式便服上绣着的费莲诺尔公主的叶状徽标,但是他的腰上空空如也,没有武器,也没有相赠身份的暗银色铃铛媒触。

“所以,你成为了骑士?”

“不是骑士,我不通战斗,我只负责一些别的事项。” 他有些遮掩,把他具体的职责一带而过。我知道,他的职责具体指的什么,他这种人,又有怎么样的利用价值。只是,有时我就在想,随便背弃信仰的人,真的会被神所眷顾吗?还是说,在神的眼里,他只是一个有趣的插曲呢。如果这取悦了神,神便会降下恩泽,当然,越来越多的人就会争相效仿,只为能稍微地,博取她的眷顾。而那些逆神的人,即便不再是严刑峻法,用鲜血和杀戮散播恐惧,他们也会被同类一网打尽。


漫步在熟悉的街区,周边的眼睛让我觉得很陌生。底层人们贪婪戒备却又充满探求的眼神让我如芒在背,我腿脚不便,只得裹紧兜帽,避过那些狩猎者一样的目光,拐到另一条巷子中,七拐八拐地,走到人迹罕至的蓓尔嘉的教堂,那里现在已经成为了教堂之枪的据点,但是,建筑的外形还保留着,所以,我还是会过来,远远地看着。

而在角落的里,我发现了一个恐怖的人,一个银骑士。他颓靡地坐着,远远看着罪业女神的教堂,带角的头盔下,阴沉的眼睛燃烧着愤懑的火。他注意到我,不客气地隆隆吼道:“矮人,你在看什么?你也觉得我是个异端吗?”

“您误会了,我只是在附近走走,并不知道您在这,大人。冒昧打扰,我很抱歉,我立马离开,请您原谅。”我躬身道歉,转身离开。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也觉得我是个异端吗?”他有些穷追不舍,甚至语气中带着醉意。我在思考着,如何回答才能不激怒这个亚诺尔隆德来的醉鬼,但是,我突然猜测到了,他为何发怒,酗酒。

费莲诺尔公主被冠以教堂长的名号,并登上教堂之巅以后,从神都亚诺尔隆德来的军队们,无声无息地悉数撤离,包括身材高大的执戟巨人,和直属于王下四骑士的银骑士部队。从那天之后,巡逻的,在环印城中活动着的,大多是环印骑士,和教堂长的亲卫队,也就是被称作”教堂之枪“的军事组织。银骑士已然全数撤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没有离开。

”我不知道您哪里看起来奇怪,所以不太理解您所说的异端是指的哪方面?看您在附近,您是教堂之枪的一员吗?”

“什么狗屁教堂之枪,我是亚诺尔隆德的银骑士!”在说到亚诺尔隆德,也就是神都的时候,他声音陡然变小,仿佛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应该是。“他再次确认了一下,然后盔甲转动,看向我。

”所以,您是留下来保护教堂长费莲诺尔公主的神都军队吗?“

”你看我像吗?他们走了,一群贱人!他们早就排挤我是异端,你知道为什么吗,矮人?“

我当然不知道,因为其实在我看来,他是亚诺尔隆德的银骑士,仅此而已。

”因为这个!“他一手抡起那比他还重的大锤,重重顿在地上,脚下地面为之一振。

”这是什么带有禁忌力量的武器吗?”我稍微后退了一下,生怕这有些癫狂的战士不小心用那大的夸张的锤砸到我,即便可能他没有恶意。

“什么狗屁禁忌力量,这就是把锤,因为这是把锤!”他又生气了。“它不是长枪和剑,也不是大弓,银骑士军队中,没有人用锤!“

在我听来,这多少有些滑稽,但是我也毫不怀疑,即便是神都的战士,他们也像底层的那些贱民一样,互相排挤。甚至会因为所使用武器不同这种荒唐的理由去挤兑一个人。而这看起来强大的战士,居然因为被排挤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里喝酒生气。

鬼使神差地,我从腰里掏出一直贴身挂着的念珠,其中有一枚珠子,是小隆德的废墟中,原来的蓓尔嘉祭司的小拇指骨雕刻打磨而成的,是我亲自从水中,无数重叠的尸骸间,找到了他带着徽戒的手骨。我把念珠递给了他。

”你是从亚诺尔隆德来的,蓓尔嘉信仰你一定不觉得陌生。罪业女神一直都是异端与禁忌的庇护者。我把这送给你,这是我从我故土带来的,从未示人,希望可以给你带来些许慰藉。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它作为举发的证据教给教堂之枪,或者是费莲诺尔的骑士希拉本人,用我的磔刑去换取教堂之枪的容身之所,选择在你。“

”谢谢,可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接过了念珠,随后摘下头盔,并将其挂在脖子上。

”我啊,我一直都是罪业女神的信徒。“

我抬起手,露出右手手心钉的木楔,对着他,鞠躬行礼。他站起来,以同样的姿势,回应了我。


在神的亲卫队眼皮底下,传播逆神的异教,让我有种久违的自豪,我走过了漫长的岁月,一直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是小隆德为数不多的幸存者,外出传教让我得以在水漫城池中得以幸免,但是,我还是来到了环印城,或许是我选择的,也或许是使命让我这么做,我存在的意义,便是如此。

鼓起勇气,我缓缓走到了费莲诺尔教堂的侧面,那里有一丛小花,下面便是我埋的典籍和蓓尔嘉的雕像。我虔诚的跪下,亲吻着花瓣,地面。一遍遍在心中重复着默念罪业女神的祷辞,没有人会知道我究竟跪拜的是谁,即便是她,至高无上的教堂长。

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胆的事了。但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仿佛看到了我注定的命运,在我向神都的战士递出象征罪业女神信仰的信物时,我便已然做好觉悟,即便我的肢体被撕裂,我的头被像垃圾一样扔进满是脏污的水沟,我能想到的最残酷的刑罚和最悲惨的下场,我都会欣然接受。        

接下来的每分每秒,我都在等待着,等着那个神都的战士为了教堂之枪的一席之地,将我赠与的证物交给他们。人都一样,在裁缝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妄图通过这种举发来获得地位和名利,他们找不到证据,甚至开始捏造伪造证据。他们从不取证,巨人法官的罪状依然是清晰且明了,越来越多的人被带走,秘密处决,或公开斩首,对,没错,是斩首。

磔刑是复杂而缺乏效率的手段,人早已被残忍的场面刺激到麻木,这种酷刑也渐渐失去了必要。葛温大王的幺女,比起她的父亲,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鱼死网破更没有破釜沉舟,仅仅凭借着城中的人本身,便让整个环印城的囚徒跪地臣服。人类天性充满疯狂和憎恨,只要善加利用,自相残杀是水到渠成。只不过,像她这样深谙人心全知全能,也有无法掌控局面的一天。

而那一天,其实从她踏入环印城开始,就已经注定。她是至高无上的神,也是一枚弃子。在环印城中,她身居教堂之巅,一切都匍匐于她脚下,但是,于神都王城,她又处于最接近深渊黑暗的低端,甚至从她驾临之后,完全没有上面的人,传令官也好银骑士也罢,没有任何人从她的故土带来任何的消息。


安静度日,在黑暗中沾着血,书写那些即将被遗忘或从未被想起的事,黑暗让时间变得失去意义,我没有被任何人打扰。我也不再出门,理会那些疯狂与杀戮。

环印城肆虐的环印骑士,大多全是本地的住民,他们数量越来越多,甚至会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原因劫杀平民并把尸体随意丢弃在蓓尔嘉的石碑旁边,石碑边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头骨和腐烂后化为粘稠液体的,乌黑的血肉。而我能感受到,另一股暗流,悄然涌动,因为,我们都感觉到了,火的力量渐渐削弱。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但是时间久到我已经几乎完全讲述清楚了小隆德的历史,甚至是蓓尔嘉信仰的起源。我意识到,周围暗流涌动,发生着细微的变化。

在这期间,银骑士雷多来找我,在一天清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有人在门口,轻轻碰了碰门,起码在他看来是轻轻,但是足以把我惊醒。我瑟缩着拟态在角落,那个被打破的罐子边。

“我是银骑士雷多,之前见过的,您在家吗?”

我打开门,骑士提着油灯和酒自顾进来,坐在那窄小的椅子上,毫不意外,他的体重直接让椅子散了架。

“啊,我不是故意的。”他很尴尬的搓着手。

”大人,您怎么会来这种肮脏的下层?“

”我叫雷多,是专门来找您的。但是,我打听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们都说您已经消失了很久,我就问出这里来看看。“他把油灯和酒放在地上,自顾坐下来。

”我在的,不过大人,您介意把灯熄了吗?“

”您怕光吗?“他有些疑惑,却并没有立刻熄灭灯火,反而是打量着周围的陈设。

”不怕,只不过,在费莲诺尔教堂附近的街区都在实施宵禁,我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什么,宵禁的话,我们都不在街道上,那些人类难不成会随便闯进来吗?“

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一直都找不到我的理由。”

银骑士吹灭了油灯,静坐在黑暗中,思考着什么,突然,他开了口。

“您知道暗月之剑吗?“

“不知道。“我否认。但是,其实,我听过,但是和他了解的肯定不一样。

暗月之剑并非是暗影太阳葛温德林自行组织的军队,而是宣誓效忠罪业女神蓓尔嘉的骑士们,职责就是声讨追杀逆神的叛徒。而格温德林的生母,是蓓尔嘉的女儿。所以

这就是暗月之剑骑士团被葛温德林继承的原因,随之继承的,还有罪业女神的信仰。

”暗月之剑是亚诺尔隆德,宣誓效忠葛温大王的儿子葛温德林的骑士团。而暗月之剑,就是信仰罪业女神蓓尔嘉的。“

”你是他们的一员吗?“我随口问道。

他”咕咚”喝了一大口酒:“以前不是,但是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葛温大王驾崩以后,或许以后银骑士就会隶属于暗月之剑的。我以为只有暗月之剑的人是信仰罪业女神的,没想到并不只有他们。”

“我听他们说你是写故事的?”

“不写了,会引起麻烦的。”我摇了摇头,虽然他可能看不到我的动作。

“其实我来,是想给你看一个东西。算是报答你送给我念珠。这是他们撤离的时候留下的小环旗,我不太确定这是干什么的,但是感觉说不定以后你可以靠这个从环印城逃离,你也想离开的吧?“他递出来,一盏崭新的旗子,我小心的收好。随后,他留下了酒和灯,还有几枚金灿灿的硬币问我讨本书解闷,而我递给他了一卷描述盛极一时的小隆德的铁匠工艺的书,并劝告他趁着天色未醒走小路回去,不要被人注意到。他匆匆,趁着晨光熹微离开了。


小环旗,绣着费莲诺尔公主的名讳和草花纹章,这是费莲诺尔公主的信物,标示着,有一天葛温大王会接公主从环印城离开。总有一天,意味着永远不会。现在,它被撤离的银骑士随意地遗弃,所表达的意思昭然若揭。那么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雷多并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这东西,应该要被永久埋藏,绝对不能被费莲诺尔公主得知。

我又想到了,那个,礼物。没错,于我们而言,费莲诺尔公主至高无上,我们跪地膜拜,却从未看清过她的真容,但是,或许于神而言,尊贵如她,也不过是笼络人心,或者说是控制人的礼物,是弃子,丢弃在离神最遥远的地方,从此暗无天日。

我悄悄点起油灯,在里屋,门窗被死死封住,我面对着神的信物陷入沉思。火光忽明忽暗,其实,我相信,都注意到了,初火微弱,这已经是既定的事实,葛温大王永远不会接公主离开了,永远不会。所以特使的小环旗才会被随意丢弃。我甚至想,如果费莲诺尔公主看到它,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她是否会大发雷霆,神的矜持和骄傲就此不再?但是,勃然大怒的神祗,又会以怎样极端残酷的方式降下惩罚与诅咒。

精美的金色圆环形花纹的中心,是她身份的象征,叶子状刺绣徽标,扣留这信物本身,就是对神最大的亵渎,但是,若交出这面旗,我又怎么可能全身而退。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把它据为己有,我确实也这么作了,仿佛这意味着某种连结,连我都变得尊贵,这想法非常危险,因为我发现,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然习惯了屈膝,我从未放弃我原本的信仰,也从未忘记过小隆德被水淹没的废墟,我从未相信过火焰。但是,从一开始,无论发生了什么,无论教堂长怎样做,一切在我看来,理所当然。甚至,如果她让我在她面前,在教堂之巅,跪下,以自戕来取悦她,我想我也会心甘情愿地,割下自己的头颅双手奉上。从一开始,即便并非信仰,我都承认,她是神。


突然,就在离我藏身的石砖房不远的地方,传来了兵刃碰撞的声音和粗野的大声叫骂,我赶紧挪开砖墙将小环旗藏在墙后,然后将砖块摆回原装。我紧闭着门,缩在墙角。好在那令人心惊的声音很快就消失,再次归于死寂,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我以为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刚缓了口气。


就当我以为结束了的时候,神的亲卫骑士希拉,带领她的卫队,直接闯了进来,我无处可避,只得双手握在胸前,以祈求的姿势跪倒。

”银骑士雷多,您和他很熟吧,小隆德人。“她稍微靠过来,逼问道。

”谈不上熟络,他是来买书的。“

随后,希拉漫不经心地,将戟的尖刃刺进我一边的脸颊,破开牙关,直抵住我的舌头。尖锐的刺痛瞬间爬满全身,我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卑贱的矮人,你以为你的谎言能蒙蔽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在传教,对吧?蓓尔嘉的信徒。“

”我没有。大人,您知道,暗月之剑原本就是信仰罪业女神的部队。“我屈服于痛苦和恐惧,慌不择言地否认了。我知道我在劫难逃,但是即便这样,我也没有勇气去反抗。我跪的更低,戟尖在我脸上移动着,缓慢切割,撕开我的嘴角,我感觉到,粘稠的血顺着我的脸,倒灌进喉咙。

”我明白了,是我的疏失。向您致歉,我早该猜到,他本来就是个异端。“她思考了一下,直接将戟尖从我口中拔出,向身侧一甩,污血尽数落地,锐利的锋刃如新,闪着寒芒。

”至于您撰写的书,务必悉数焚毁,它们已经不被需要了。“

随着她的一个眼神暗示,那些人将我屋里的书卷翻出来,堆叠在街道,然后,他们把火把扔在了上面,之前的所有心血全部化为尘埃。我在地上爬着,想要阻止,希拉甚至没有低头看我,只是把她的武器重重戳在我面前。

“他也会死吗?”我低声问道。

”银骑士雷多,鉴于他是亚诺尔隆德的精锐,以费莲诺尔的骑士之名,我会向他发起挑战,到时候,也请您务必前往。”希拉起身离开,留下燃烧的火焰,和无能为力的我。


我是被押着去决斗场的,在上层的街区,除了我以外,拉起的围栏外也围满了上层的民众,群王和法官也到场,法官高声宣讲着决斗的规则,希拉垂手立于一侧,另一侧则是银骑士雷多,他坐在地上,叉着双腿,展现出一幅不屑的姿态。身后的上层人指指点点,群王窃窃私语,而我,被希拉的手下监视着,立于人群之中,我努力想隐藏自己,不被银骑士雷多注意到。但是,我的位置又过于显眼,我低着头,不敢往他那里看,我不想听到他的叫骂,也不想看他既定的败局和惨烈死状。

他不可能赢,因为,费莲诺尔公主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决斗开始,希拉将手里的长戟倒转,戟锋向前。她微微低头鞠躬,等待着雷多起身。而就算起身,雷多也有些吃力,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注意到,他头盔的下边缘,有丝丝血迹渗出来。他握着锤柄,支撑着站起来,对着希拉比了一个向下指的手势,周围一片嘘声。

希拉仿佛预料到了,并没有多余的反应,只是一步一步逼近,在她的长戟可以突刺到雷多的时候,雷多突然反握住锤柄,对着希拉的腿部狠扫了过去,随机向上方挑起。

如果中了,必定筋骨断裂。我暗自将手藏在袍子中,合十于胸前默默祈祷,说不定,有那么一丝丝的可能,雷多会命中她,杀了她,说不定,希拉会败在自己的轻率上,被一锤碾碎头颅。

希拉稍微向后撤了一步,反手用戟钩住他的大锤,向后一拉,雷多脱手,再次跌倒在地。希拉再次后撤,等银骑士拄着巨大的锤站起来时,同样的场面再次上演。这是一种嘲弄和羞辱,也是对于他不敬手势的回敬。

雷多冷静下来,也可能是空击耗费了他太多体力。他不再急于动作,只是死死盯着希拉的脚步,默默等待着。希拉缓缓逼近,就在她尽在咫尺时,雷多暴起,高举大锤,从上方直直砸下,这是他强弩之末的一击,而这个距离内,希拉没有像之前那般轻易撤开,随机就是一发沉重的闷响。

我在心里欢呼,没想到,这位亚诺尔隆德的传奇战士,居然真的可以创造传说。即便他已经被细细的切断喉咙不能出声,打断肋骨不能站立,但是他还是可以在如此的境况下反戈一击。这是不是意味着,反抗或许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事实上,我并不精通打斗,就在我以为雷多已经杀死了公主的骑士,不光是我,周围的上层人,甚至诸王都以为决斗结束的时候,我注意到,雷多确实击中了,只不过,他的大锤被希拉用戟强行架住,像是为了证明什么,希拉硬撑住这沉重的一击,而强弩之末的银骑士,耗尽所有的力量,根本就无法在僵持中占半点上风,他的锤被戟一点点推开,随后,希拉横斩,戟的斧刃横扫而过,顺着头盔下边缘的缝隙,将他的头颅斩落,而对着空空的腔子,戟柄的尖端直刺下去,几乎整个地没入他的脖子,穿进身体的深处。

胜负已定,只不过,这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决斗,而是残忍的处刑。我看到,希拉从他的脖子上扯下我赠与的念珠,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将那圣徒的手指握在手中捏碎,随意地丢弃在血泊中。

没有生命般的法官,高声宣判了决斗的结果,以及雷多的罪行与宣判。原以为,雷多死了,就结束了,却不知,远不止于此。希拉把戟从雷多的腔子里抽出来,甩干鲜血,她的随从便一拥而上,将雷多的银甲剥落,小心地捧着。雷多的大锤过分沉重,于是两个人吃力地抬着,快步离开,消失于决斗场,或者说是屠宰场中。他们行动干净迅速,毫不拖泥带水,所以,他们甚至包括希拉,其实是去复命。即便自始至终,费莲诺尔公主从未现身,但,到底是谁,有这种权力,处死王城神都的银骑士,这结果不言而喻。至于那无头的尸体和斩落的头颅,则被几个环印骑士拖拽着,扔到了底层贫民窟的泥泞里。再没有人理会我,或许,对于神来说,我不过是蝼蚁。

我想要将雷多的尸体捡回来,起码在后院好好安葬,或是一把火将其化为灰烬,然后,在我离开环印城的一天,我会抱着骨灰坛,带他一块走。只是,我无法将其带到他的故土了,亚诺尔隆德,不是我这种卑贱的人能到的地方,但是,起码也好过这污浊泥泞。但是,我没找到他的尸体,似乎是晚了一步,底层的人们对于尸体大多来者不拒,说不定他已经化为了别人的饕餮盛宴。

我应该是有些悲戚的,但其实,我非常麻木。我知道,于我的信仰,我是有罪的。但是,就算我承认了,或者说,我竭力去维护雷多,维护我的信仰。也不过是臭水沟里多一具腐败的尸体,不会有任何人注意,甚至于神而言,不过又杀死一只无所谓的蝼蚁。而雷多,他确实是个重义之人,甚至到最后的时刻,他也没有把我供出来。但是,他是葛温大王的走狗。由于这个身份的原因,其实他并非因我而死,即使他没有蓓尔嘉的念珠,甚至即使他和其他银骑士一样,用的是大弓和剑,在费莲诺尔公主的眼中,她看到曾经故土的被抛弃在环印城的人,这算是再一次地提醒着,即便高高在上,她也不过是神的弃子。


在不知道过了多久以后的聚集地边缘,一个穿着重甲的小鬼,迷失了自己的幽魂,不知为何来到聚集地。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是谁,但是这人却相当的健谈。他喜欢听故事,于是我就讲起了银骑士雷多。

“所以,费莲诺尔的骑士,这个卑劣的女人,她在作弊,若不这样,她根本不是雷多的对手。”

我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这小鬼身着重甲,看起来像个战士的样子,一届莽夫思维过于单纯。他怎么会知道,从盔甲中拽出来的雷多的尸体,遍布刀痕,肋骨断裂,骨头从皮肉中穿刺出来,一只脚的筋络被整齐的切断。雷多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可能性取得胜利,这场决斗从一开始只不过是泄愤与杀戮的幌子,希拉甚至主动去扛下雷多的一击,只为了她心里的公正与骑士道。那么,从一开始,让他像一条狗一样趴着,笨拙地引起一片哗然,再让希拉以一个高高在上优雅的姿态处刑的,最后再将其暴尸于最底层肮脏的沼泽,这是对于一个骄傲的王都骑士最大的侮辱。主导这一切的,有权随意处决亚诺尔隆德的银骑士的,只可能是自始至终从未现身的教堂长,费莲诺尔公主。

其实,禁忌与否,这定义特别模糊。但是,这都取决于至高权力的存在如何定义。就好比说,使用并不是亚诺尔隆德银骑士标准武器的雷多,是个异类,他就被他的同伴们标记为了异端。而并不为维护葛温大王统治的信仰,罪业女神的信仰,也被定义为异端。同理,于被抛弃的费莲诺尔公主而言,神都王城的一切,都会像在提醒她她的身份,所以,它们都是禁忌,而禁忌,只能被铲除。

“其实,如果你一路向下,从推土塔跳下去,翻越城墙,深入市街,你可能会看到一个,龙守着的边塔,没错,是龙。进入了边塔,你还会看到他的,银骑士雷多。“


雷多连同尸体彻底消失了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我被震耳欲聋的狂吼惊扰,悄悄打开门缝,声音是从上空传来,伴随着风呼啸的声响。我发现,那些底层的民众涌上街头,抬起头往上面看,我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我看到了龙。

是真正的古龙,并不是什么乌鸦之类的巨型飞禽。我一度以为,公爵希斯是最后的古龙,其余早已被赶尽杀绝。即使我从未见过龙,我也一下就认出这种传说中的生物,它低空滑行而过的时候,我看的清楚,它身上没有羽毛,层层叠叠布满了鳞片。

那条龙,在街区盘旋着,时不时低吼,最终落在了教堂门口。正当人们从震惊中意识过来,以为古龙再次入侵城市,纷纷准备逃窜时,那条龙,龙头低垂,两条后肢像人一样弯曲,仿佛是等待着什么指令。

人们对龙的恐惧根深蒂固,从上古时代就刻在骨髓中,他们像一群昆虫一样,纷纷往街区外奔逃,甚至其中还不乏披甲执枪的环印骑士。但是,我注意到,四周没有被火焰焚烧的房屋,那龙也没有任何动作,就静静趴着,完全不像是耀武扬威的入侵者。公主的贴身骑士希拉从教堂中出来,在龙的面前站定。我恍然大悟,这根本不是什么古龙侵扰,这龙是公主的宠物。

龙像是被下了命令,昂起头来,冲上天空盘旋着,最终降落在边塔旁边的山麓,它呼啸着环视周围,随机飞上天空,振翅逐渐消失在视野中。我久久未从震惊中缓过来,在我的认知中,古龙早已灭绝,而人就是因为被迫去讨伐古龙从而分得了赏赐。在我的认知中,唯一存活的希斯没有鳞片,所以,唯一可能性是,这条龙原本就是公主驯养的,且一直囚禁在教堂深处。而此刻放出来,说明,某种巨变正在悄然发生,抑或神,在筹备着什么。


很快的,暗潮浮出水面,即便是底层最与世隔绝的贱民,也感觉到了,火的力量慢慢微弱,因为,一些不速之客,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涌了出来——白脸虫。

它们是神出鬼没,甚至与底层的环境融为一体,这种带着人脸和昆虫身体的生物是带有智慧,甚至通晓一些魔法。但它们大都屈服于自己的食欲,只是念叨着”屈服于深渊,大啖食量的时候到了“。

教堂之枪的亲卫队只得放弃了对蓓尔嘉的信仰赶尽杀绝,匆忙调转矛头,对准这些从黑暗中滋生出的怪物。但是,这些白脸虫对神毫无畏惧,且生命力顽强且神出鬼没,它们都是外面的来客,不断地说服底层的人们,靠近深渊,拥抱黑暗,随之带来的是,失落的小隆德的黑暗之蛇卡斯信仰。

那是一段黑暗的历史,我并不知深渊具体是什么,但是,卡斯信仰却让我无比熟悉,甚至有些许亲切和怀念。卡斯的骑士,被神称为”吸魂鬼“的人,就被镇压在小隆德深不可测的浊水之底。相传卡斯和蓓尔嘉之间有某种奇妙的渊源,也有人说,卡斯是罪业女神的丈夫之一,所以在曾经的小隆德,卡斯信仰与蓓尔嘉信仰分庭抗礼,但却互不干涉。而那名为”深渊“的存在,则是葛温一直以来未解的心病。而现在来看,葛温大王似乎永远也无法解决这一直困扰的难题。因为,就连足不出户的我,都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初火将息,葛温王以身为薪传火,薪王就此诞生。

而人,天生趋向黑暗,无论是何等虐杀,酷刑,这都是不可能磨灭的天性。即便乌拉席露和小隆德的惨痛经历在先,面对再一次的诱惑,人还是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投入了深渊的怀抱。 

越来越多的人,身上开始冒出像是泛黑的水渍一样的瘢痕,他们被说服,抑或者,人的本性被唤醒,这些瘢痕,并非是某种契约的,而更像是唤醒了本身存在的印记。

起初,教堂之枪倾巢出动,随意处刑遇到的每一个带有瘢痕的人,即便这样,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被说客说服,处刑的刀刃钝了一批又一批,就随意地丢弃在路边。人太多了,磔刑,斩首,再到后来,他们将一批又一批的,带有瘢痕的人,赶向边塔的 上方,那些人再也没有出来过,而上方,盘踞着的,就是公主养的龙。龙是有名字的,吞噬深渊的米狄尔,他吞噬了太多太多,被侵染,或是被唤醒本能的人,连它的身上,都开始冒出黑色的结晶。

群王也不能幸免,其中有一人,就这么毫无征兆的爆发了。

起初,他隐藏起手腕和后背的瘢痕,但是,渐渐的,那些瘢痕开始渗出黑色的脓液,像是血也像是毒。他渐渐丧失了理智,变得极具攻击性,甚至在教堂之枪想要将其制服的时候,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长戟刺穿他的腹部,他却浑然不觉,握住希拉的武器,狠狠抓向骑士的脸。他的身上,开始不断爆出黑色的浓浆,顺着他的口鼻和眼睛,混合着体内的黑暗灵魂的力量,骑士逐渐不敌,她的部下,教堂之枪,开始诵咒,他们多是王都的圣职,借由媒触,向着疯狂的王射出一道道的闪电一样的长枪。王并未倒下,不断挣扎着,雷电的力量压制住他的动作,却无法阻止他不停的异变。

以前,也有过这么一个人——乌拉席露的马努斯,人类的祖先。传说他的爆发,要比这位疯王来的更猛烈,即使是王下骑士,也无可奈何,最终折戟沉沙,永远葬身于深渊之前。

仪式枪的力量渐渐弱下来,这场僵持,希拉的侍从们渐渐占了下风。王挣脱开只是时间问题,希拉绕到旁边,握住武器,将原本扎入王腹部的戟上挑,直穿透王的下颚,头颅,枪尖从头盖上冒出,将他死死钉住。就算如此,王腹部露出的内脏,也像是有生命,蛇一样盘绕着缠紧了戟柄。

希拉只能抽出腰间从未用过的近身肉搏的短刀,扯住王的四肢,像肉铺屠夫那样,将王的手臂和腿从戟上隔离。弯刀轻薄锋利,手柄装饰着繁复的花纹,这样的刀却不适合分肉剔骨,卡在骨骼的间隙中,希拉吃力地将肌腱锯开。杀戮和分解肉体,其实是完全不同的手艺。很明显,骑士精通前者,对后者近乎一窍不通。她只知道用什么手段将人杀死,却不知道要如何快速有效地,将人大卸八块。磔刑,行刑的都是底层的贱民,她这样尊贵而矜持的神的侍从,何时干过这种下贱而肮脏的工作。

疯狂不停地惨叫,声音尖锐整个上城的街区,甚至到贫民窟都听得到,这不是人的声音,更像是某种昆虫的嘶鸣。希拉吃力地将王半个身体切断从武器上卸下来,另半边,王的手,死死抓着枪柄,血肉缠绕着,无论如何也无法剥离干净,而王体内翻滚着的黑暗灵魂,将王和这把武器融为一体。浑身都溅满了污血,公主的骑士狼狈地,拖着她的长戟,和王的半边身子,踉踉跄跄地离开,消失在人的视线中。从那之后,她就像我之前那样,藏匿起来,再无人看到。


为了抗衡吞噬一切的深渊,抑或彻底的绝望,费莲诺尔公主默默安排好一切,随即陷入了永久的沉睡。教堂之枪退守费莲诺尔教堂的门口,格杀一切靠近的人,以此守护公主的安眠。

周遭的一切也在发生着转变,而这剧变过于突然,当环印骑士反应过来,他们将盔甲浸泡于濡湿之中,并遮蔽双眼,以示对神的反抗。当他们意识到,原本支配着自己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此刻力量逐渐薄弱之时,他们反叛了,但由于深刻骨血的恐惧,让他们避开神的领地,甚至无意识地守在教堂的门口,或者说,丧失了理智的他们,依然在重复着之前记忆中的行为。很快,底层还活着的人开始四散逃离,想要逃出环印城,却大多死在了环印骑士手中,或沦为白脸虫的饵食。

银骑士雷多,或者说只剩下他的一幅盔甲和大锤,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手段维持着。他再也没有了王城神都战士的骄傲,无意识地挥舞着大锤,固守着去费莲诺尔教堂的必经之路。这是永恒的诅咒,在费莲诺尔公主陷入沉睡以后,一切都维持着原状,所以那些将死未死的人,永远不得安息。


我一路向上走,穿过街市和礼拜堂,路过曾经的蓓尔嘉教堂,也就是后来教堂之枪的据点,我的腿疲惫不堪,于是坐在了教堂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教堂紧闭的大门,我有些失神,我曾在此参拜,而今,我也会这么做。我从未背弃过信仰,当然,似乎不止我。这教堂里面,是有人的。一个人,或者说是两个,费莲诺尔的骑士希拉,和那个,被笨拙的千刀万剐的可怜国王。国王没有死,永远被钉在枪间,生不如死。而希拉,则永远也无法摆脱他,互为诅咒。

其实,希拉也意识到我了,当我跪下时,我听到里面有走动的声音,逐渐靠近门。但是,在门口有停住了。隔着厚重的门板,她仿佛想说什么,但最终选择了缄默。而我,也同样缄默。有那么一瞬间,我很想敲开教堂的门,然后将小环旗交给她,也许,是时候物归原主了,最起码,留一个念想。但是,在我的手碰到教堂的木门,木纹的触感一下把我唤醒,我退缩了,几乎是跑的,匆匆逃离了。

周遭都在倾颓,以肉眼可见的微小角度,一点点崩塌,我走的很慢,不知道走了多久,又兜兜转转了多久,直到我手脚并用攀上了环印城的城墙,在沼泽和废墟中摸索向前,最终走到了尽头,那个后来被叫做聚集地的地方,就在那我能去到的最高处,我再也无法向前走。

这片地方,全部都笼罩在某种结界中,永远地维持现状,里面的出不去,外面时不时有东西坠落,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吸收并承载一切。这是永恒的诅咒,起于葛温,也起于费莲诺尔公主。有时我就在想,已身传火的葛温大王,难道还不明白,火之时代终将走向尽头,无论如何,即便所有的都化为柴薪,也无能为力。所以,费莲诺尔公主用虚无的幻想,维持那永恒不变的梦,她父亲的梦,或许也是她自己的梦。而在梦中,所有的一切,都由她支配和掌控,即便身上爬满了青苔和根茎,它们也永远不能死去。

正好我也累了,我走了太久,走不动了干脆就在聚集地的上方停下来。这里风景很好,我也第一次体会到,高处的风景。曾经至高无上的,慢慢都沉没于底,环印城也好,费莲诺尔教堂也好,我从未从上方看过。我掏出小环旗,像银骑士雷多说的那样,举过头顶,他说,这样会有神的使者,带领着,上到最顶端,神都王城亚诺尔隆德。当然,并没有任何人出现,这不过是葛温大王一个谎言,或者说,是他种下的,为数不少的,恶意的种子。


我见到过无数的人,来这聚集地,或者坠落下来。倾颓的不知什么年代的王国,城堡,无论贫苦也好富裕也罢,最终都归于此处。在这永恒的停滞中,时间变为最没有意义的单位,我已经死了不知道多久了,却还是维持着这副样子。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外面都变了吧,神,亚诺尔隆德,还在吗?


小环旗,终究还是还给了神。那是位身材高大的女性,即便带着兜帽面纱,但是,我一下就认了她来。遥远传说中的神祗,尊贵如耀眼的太阳,葛薇艾薇雅。

”是您吗?”我惊愕地一时语塞。

”一直往下走吗?我来看看我的女儿。“她开口了,声音嘶哑地如同老妪,透过面纱后,那双眼睛晦暗无神,灰白色的头发从兜帽的缝隙中,缓缓滑落出来。

”女儿?”我无意识地重复着,甚至忘记了下跪。

”环印城是在下面吗?我想去看看我的女儿。“她重复着,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带着那些,洛斯里克王国的骑士和圣女离开。

”您等等,这个,似乎是费莲诺尔公主的东西,被遗落了,我只是代为保管。您肯定认识她的,不知您是否可以代为转交。“我叫住了她,跪下,将小环旗呈上。

”我的女儿,她还好吗?“她重复着,最终还是接过了小环旗。

“太阳王女,葛薇艾薇雅大人,现在,是什么时间了?”我最终唤出神的名讳,但是,她转过身来,满眼写着茫然。

“那是谁?太阳王女早就死了。我是洛斯里克的王妃。我来看看我的女儿。”她毫不理会我的问题,转身离开。不久后,她独自回来,随从全都不见了。

“您见到女儿了吗?”好奇心迫使我追问。

“见到了,她不会醒来,这样很好,起码,不至于......”她话没有说完,突然转头看向了我。“隆道尔的巡礼者,那你是否见识过,小隆德城的那片殁于水底的废墟,那些死去的,淹没于水下的人,是否有你的亲人,是否是你的熟识?”


“如果有,在火的时代落幕时,

一切都会聚集到末世所在──

不论是王国也好,贫苦之地也罢,无一幸免。

但说来,人世间就是这个样

这不就是神明的作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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